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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5章 荔枝糖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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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紈晚間拿兩顆幹荔枝的核兒把賈蘭讓青葙收好的兩顆給換了,她不曉得,那幹荔枝是曬幹的,那核兒拿去一樣種得出來。何況她是放在息壤裏,但凡還有一縷生機都能開枝散葉。

流年偷換陣裏哪有用年記的東西,雖沒有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的,百年方得成材的卻比比皆是。這荔枝核種到了那裏頭,自然轉瞬就抽芽發條開花結果了。李紈只好停了那陣法,收了果子,再啟動陣法,如此幾回,雖是兩棵樹,也收了成堆的果子了。又將那陣圈縮小,把兩棵荔枝樹餘在法陣外頭,若不然,一進來不用幹別的,只伺候它了。收拾妥當,這才又往浮塵集市去。

天氣漸熱,眼見著離七月進宮待選之期日近,薛姨媽約束著下頭人等不許多嘴議論惹了寶釵不快,連薛蟠都正經了些日子。這日正逢曹夫人崔氏過府來教導寶釵,中間歇了,薛姨媽讓人備了點心。

崔氏見青瓷碗裏玉白的果子,撲鼻一股荔枝香,心裏詫異,便聽薛姨媽道:“這裏遠了,新鮮荔枝不易存,外頭人想的主意,用糖水泡著封嚴了送來的,請夫人嘗嘗。”那糖水荔枝又隔著冰鎮過一陣子,入口冰齒,果肉甜嫩,崔氏舀著吃了兩粒,笑道:“好消火氣,可是偏了您了。”

薛姨媽搖頭道:“哪裏的話,這點子東西哪裏尋不來?夫人的良言卻是旁處再也聽不著的。”崔氏笑道:“太太總這麽說,我都快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。”兩人閑話幾句,薛姨媽外頭有事,讓寶釵陪坐,就先告罪出去了。

崔氏拿勺子輕輕攪了攪那糖水荔枝,嘆了口氣,緩著嗓子對寶釵道:“姑娘這也沒多少日子就得進宮去了,該說的瑣碎規矩我們也說了幾遍,還有幾句要緊的話要告訴姑娘。”寶釵忙端正坐了,正色道:“謹領夫人教誨。”

崔氏笑著搖了搖手,才說道:“規矩樣子,都是說給人聽做給人看的,一樣的規矩,有的人做出來就讓人看著信服舒服,有的人做出來就讓人瞧著別有用心,這就不是規矩的錯了。姑娘可明白為什麽?”

寶釵略一思索,問道:“可是因為常日裏行止的緣故?”

崔氏讚道:“姑娘小小年紀,這番心思氣度,已比旁人勝出多少。不錯,正是個常日印象的緣故。有的人並不守規矩,奈何人人心裏認定她就是個大大咧咧不愛計較的人,雖則規矩上散漫些,也是天真性情。如今宮裏頂受寵的那位長公主,便是如此。當今中宮卻是出了名的講規矩有規矩的,也因這點常受太後誇讚。那麽看來,到底是講規矩對呢,還是不講規矩對?”

寶釵啞然,崔氏顧自往下說道:“太嬪中有一位當年寵冠後宮,後來卻因了一個不守規矩的名頭廢黜了,還是新皇施恩眾太妃加封時才重新有了嬪位。如今的公主年紀都還不大,其中一位就因少年老成循規蹈矩被當今嫌其世故而不甚得寵……”嘆氣道;“這可又怎麽說呢?”寶釵緩緩搖頭。

崔氏笑道:“姑娘要記著,規矩也好賢德也罷,不過是做給人看的。在什麽時候什麽身份該怎麽做,卻不是死的。宮裏從來不缺人,頂要緊的從來就不是那些,而是另外兩個字——‘有用’。”

寶釵迷惑道:“有用?”崔氏道:“正是了。姑娘家裏也有買賣,想必同行惡鬥的事也有耳聞,世人為了錙銖之利尚且如此。那宮裏是天下富貴權勢所在,得一青眼飛黃騰達者比比皆是,底下所踩枯骨自然只多不少。

這樣的地方,有多少人情?天家無情這話,姑娘總該聽過的。既如此,自然只剩下‘利害’一說了。我等小小人物,在那裏,能活著不過是因為於某些人‘有用’罷了。姑娘需得有一雙慧眼,能看清上上下下的得失利害,莫說與我等小人物無幹,天若驟雨地若崩塌哪有小花小草能安然無恙的?是以,‘識時務’才是宮裏生活的第一竅要啊。”

寶釵皺眉道:“那樣地方的人情利害,哪裏是片刻能學得會看得清的,想要識,也未必能識得啊。”崔氏點頭道:“也是如此,只是進去的又有幾個是慣熟這些的?就是比誰學得快看得明了。雖是如此,中間有幾件事,若記住了,自然也是大有好處的。”

寶釵忙問是什麽,那崔氏便道:“一個便是牢牢記著謹言慎行四個字,尤其是謹言。老祖宗說‘禍從口出’,卻沒幾個人真的放在心上。宮裏是頂頂能映照這句老話的地方了。多少人圖一時口快,結下了仇怨。一時之氣,你不作聲,旁人就猜不透你。非要說出個是非好歹了,到時候都是把柄。

說句到頭的話,就算你恨殺了這個人,你又何必嚷嚷地全天下都曉得?越是如此越要若無其事,嘴裏半句怨言都不能帶出來,平日裏分毫關系都莫要沾上,到時候即便他真沒了,也沒有哪個能想到你來。”

說了擡眼看寶釵一眼,笑道:“這個話說過了些,可嚇著姑娘了?”

寶釵有薛蟠這麽個哥哥,膽子早已大了許多,哪裏會真的嚇到,只淡淡笑著搖了搖頭。

崔氏便接著道:“謹言,方才說了。另一個是慎行,在低處時要打點妥當交好關系,在高處時更要面面俱到,切不可輕易看輕了誰。在宮裏,一朝得寵和一朝失意的都太多太多,多少人都是敗在自己的輕狂散漫手裏的。不順時怨天尤人,破罐子破摔,得意時飛揚跋扈,廣結仇怨。

方才說了,在宮裏能活著的人,都是有用的人。是以即便不求交好,至少也要不得罪才好。行事多想幾遍,寧可多費些心思,莫要輕易得罪了人。這點點滴滴平日不顯,時候長了,你是個什麽樣的人,各人心裏就有了定論。平日多花些心思,總是值得的。”

寶釵問道:“這宮裏又要如何不得罪人呢?”

崔氏道:“其實也容易,人總有缺什麽的,或者自己覺得自己缺什麽的,你給了這個,自然認你的好。小奴才們沒什麽進項也沒什麽出息,給點賞賜自然是好的,卻不是最好的,若能給條得臉的路,或者哪怕給兩分尊重,都讓人感激著。

高高在上的那些人,他們要的東西,咱們可給不了。可這些人也有喜好,喜歡安靜的你就少說話,喜歡伶俐的你就要能說笑兩句,上了年紀喜歡陪伴的你得常去才好,再有個什麽愛甜嗜酸的,能記著點就更好了。”

寶釵聽了連連點頭。崔氏這才笑道:“今兒這一通長篇兒,說多了。這為人處世,都不是生來就會的,得練。到了那地方,你自然都明白了。”寶釵聞言沈思不已。

午後日斜,崔氏方告辭了從梨香院出來,坐車剛行了幾步,又被二門口倆婆子給請到王夫人院子裏了。奉了茶,閑話兩句,王夫人才問她道:“這麽些日子,勞累夫人教導我那外甥女,如今這待選的日子眼看近了,夫人看著準備得可還順當?”

崔氏忙回道:“不敢擔夫人這樣的話。說實在話,原先節度使夫人托人來問時,聽說是皇商家的小姐,本有些猶豫的。因我先前受吏部程侍郎夫人之托,曾教過揚州鹽商家的小姐,那大半年,我是什麽法兒都使盡了,還是有愧程夫人之托。是以這回沒敢應承教導,只說隔幾日來一回閑話幾句。卻沒想到薛姑娘是這等人才。夫人無需擔心,薛姑娘的規矩禮節都是極好的,定不會有什麽差池。”

王夫人聽了點點頭,又問道:“這回入選的人聽說不少,我那外甥女雖也是懂事的,卻怕比不得那些千金小姐。”崔氏笑道:“夫人多慮了,這回入選人雖多,身份上薛姑娘或者吃虧些兒,這人品行事卻是出挑的。別說是侍讀,就是再進些也不會差什麽。”

王夫人聽了撫了撫手上的珠串,那頭彩霞端了個盤兒過來,王夫人笑道:“勞夫人這麽些日子,我也沒什麽可相謝的,這是些宮制的玉顏膏,還請夫人笑納。”崔氏聽說是宮裏的玉顏膏,不禁面上有些喜色,謙讓了兩句便讓身邊的丫頭收了,又道了謝,這才出了賈府往家去。

這頭王夫人坐立不安了半日,讓人傳進一個寫書相公來,想了想還是不妥,又讓出去了,另讓人去尋賈政。兩人商議了半日,才著人修書給王子騰送去。晚間王夫人又與賈母在上房說了好一陣子話。

早先李紈在珠界裏收了些荔枝,新鮮的不好往出拿,只賈蘭吃了個夠,還連連道:“娘,咱們這些個比先前得的滋味足,肉頭厚。”李紈只顧著叮囑他:“莫與旁人說起,都是事。另有給嬤嬤們吃的,你別擔心。”

賈蘭如今經過了賈菌跟小七的事兒,再不敢胡鬧了,自然都答應的。李紈另將剩下的荔枝都除了殼,做成了糖水荔枝,各處送去些。黛玉得了李紈送來的荔枝,吃著挺好,寶玉在一旁看了心酸,便道:“妹妹不是說吃不得這東西?這會兒倒又愛吃了。”

黛玉笑道:“先前吃了那鮮的,覺著頭暈暈的,胸口也有些燥悶。如今這個吃著反倒覺著舒坦。”賈母便道:“這東西生跟熟的性味不同,比方那蓮藕,生時寒涼,熟了就溫補。這荔枝也是一樣,你既吃著好,我這裏還有你嫂子送來的一罐子,也拿了去吧。”

黛玉搖頭道:“這個老祖宗留著自己嘗嘗,這回是藥行裏的主意,或者對身子有些補益,我這些盡夠了。”賈母這才罷了。實在是黛玉那份用的是苦茶泉泡的,她又在修習青冥訣,自然身有所感。探春在一旁道:“林姐姐口味跟咱們不同,我吃著這個就是個甜,雖也有些香氣,到底比不上新鮮的。”

鳳姐在一旁道:“不說這個,反正上回林妹妹當成寶的那個茶,我聞著哪裏有點茶香?看那嫩翠的樣子,倒也不是陳茶,只是那個味道淡的,沏了茶,竟是比白水還淡些。”黛玉道:“鳳姐姐嫌棄到如今呢,我直心疼我那茶,好不容易得的。”

賈母笑道:“這樣不是正好,往後,但凡有你覺著味兒淡的茶葉就給你林妹妹送去,玉兒呢,就揀那濃味厚氣腥膻濁葷的送給你鳳姐姐,就合了她的心意了。”鳳姐揉著眉頭道:“老祖宗這話,我聽著好像是這個道理,要想認下來,又總覺著哪裏不對似的。”眾人自然都笑。

賈母又問:“聽你們這話,你們是都得了?這回可又讓你大嫂子破費了。”探春便道:“不止咱們,寶姐姐那裏也遣人送去了,連著給雲姐姐的都有,二哥哥收著呢。”賈母道:“難為她想著。”寶玉提起了湘雲,便對賈母道:“老祖宗,不如咱們接了雲妹妹來吧,也好熱鬧些。”

探春聽了這話,深有所感道:“正是呢,二姐姐一天到晚窩在她房裏看書,四妹妹也難得出來玩笑,寶姐姐又要學東西,都沒原先熱鬧了。”賈母笑道:“既如此,就讓你鳳姐姐派人人去接了雲丫頭來吧。如今天兒長了,也是熱鬧些好。”

寶玉感激得看探春一眼,自是心滿意足。黛玉在一旁看了,也不欲多話。倒是鳳姐想著接了人來還得收拾個可以住的地方,為免上回那樣的尷尬,便開口道:“這會子遣人去,也得下晌才能到呢。我倒先給雲妹妹收拾個屋子出來是正經,如今天兒熱,姐妹們的屋子又都不大的,再混著住怕都委屈了,橫豎雲妹妹也是常來常往的,不如就在老祖宗跨院裏收拾出一間房來可好?”賈母也想到了,便笑道:“那就依著你吧。”鳳姐這又調派人手收拾屋子去接人不提。

眾人商議時,李紈正在自己院子裏思量一樁煩心事。許嬤嬤著人送了信來,道是閆鈞有意卸了莊頭一職,雖沒說因由,李紈也猜到恐怕是因了他媳婦的緣故。只是這莊子跟旁的不同,到底還有許多交際,許嬤嬤太過拋頭露面也不好,何況也太勞累了些。

有心不允,那閆鈞媳婦整出來的事,聽說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,再如此下去,積怨更重,還真不曉得能生出什麽事來。想到這裏,不禁揉揉眉頭——這都叫什麽事。斟酌著回了信,只道這莊頭的活計還得有人做,至於名頭倒容易,讓他們自己想法子變通。以她的世故,能想到這樣也是極限了,心裏不免想著,若是換了鳳姐,不曉得又有多少種手段讓人服服帖帖的。

梨香院裏,薛姨媽回來時崔氏已走了些時候,見寶釵一個人坐著發呆,便問道:“鶯兒呢?這丫頭越發懶了,怎麽不見個人影。”寶釵回過神來,回道:“是我讓她出去的,想一個人呆會子。”

薛姨媽見她如此,忙上了前,細看她神色,問道:“怎麽,可是曹夫人說了什麽?聽媽的話,放寬了心,咱們又不是那等只指著這一條路的人家。不過是應了這個名頭,總得去露個面罷了。完了好好地回來,就算過去了。”

寶釵擡了眼問薛姨媽道:“怎麽媽總是料定了我選不上似的?”薛姨媽笑道:“我又不是神仙!這許多人,就選那麽幾個,誰曉得!”又問寶釵:“剛曹夫人特特留下來與你說了什麽要緊話?”寶釵道:“說些宮裏必得守的規矩,我一時也明白不了,剛坐著琢磨呢,鶯兒在眼前走來晃去的我看著眼暈,才讓她出去耍去。”

薛姨媽道:“那裏頭多深的講究,你才多大點子人,雖比旁人強些,究竟年紀小呢,想不明白也不差的,只記在心裏,到時候一對景兒或者就明白了。”寶釵點頭道:“我也是這麽想著呢。”薛姨媽笑道:“這曹夫人剛來時冷眉淡眼的,如今看來倒對你有幾分上心,這特特一番話,也是她在宮裏那麽些年過來才想通了的關節,留到這個時候才說出來,是看重你的意思了。”寶釵笑道:“恐怕還是媽那碗荔枝的功勞。”

薛姨媽笑道:“珠兒媳婦使人送來的,正好借花獻佛了。拿了這個出來,也顯著咱們誠心。”寶釵剛才坐著細細思量崔氏所言,越發覺著不是個公主侍讀該明白的道理,只是這話讓她一個女孩子怎麽跟薛姨媽分辨明白?只好藏在了心裏,獨個兒思量罷了。

薛姨媽見寶釵神思不屬的樣子,卻是另有一番心思,只是她那想頭也是不便對寶釵明說的,想了想道:“做人吶,總是不容易的。這宮裏頭天大的好處跟天大的災禍都近在眼前,自然更難做人些。曹夫人今日教你的東西,是從那樣兇險富貴的地方得來的,自然不同尋常,你想不通怕什麽的。只要記著了,以後好處大著呢。這個就跟做買賣一樣,百十萬兩的買賣你都做得,換個千兒八百兩的買賣自然是手拿把攥了。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?”

寶釵聽了笑道:“我如今都還沒想明白曹夫人說的話呢,媽倒是好打算。”薛姨媽笑道:“什麽東西,幹想著或者不明白,誤打誤撞的用上兩回,就得心應手了。”寶釵點頭嘆息道:“我倒盼著別用上這些東西呢。”

兩人說著,就聽外頭薛蟠風風火火地來了,大嗓門扯著:“得了得了,你們都別碰,這東西還是我拿著,都出去出去吧,我跟太太和姑娘有話要說呢。你們都去門口守著,有人來了就報一聲,聽著沒?”又是一眾應是的聲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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